潇尧也不知道，自己怎么能对一个半熟不熟的同学说这些话。她从来就不具备与人交流的耐心和心智，但此刻，她心里却清楚，只要这么说，杜彦佳就会心软。
果然，杜彦佳沉默一会儿之后，点头，小声说：“好。去我家。我爸妈今晚不在。”
两人坐了出租车返回。狭小的空间里，潇尧总在想，该怎么把那句“对不起”说出口。她偷偷观察杜彦佳，发现对方始终看着窗外，并没有任何与她交流的意图。一直到出租车停在杜彦佳小区门口，潇尧仍旧在犹豫着。
杜彦佳居住的小区，是市里新开发的一个高档小区。两百平的四室两厅，装修风格是潇尧前所未见的。白色的灰泥墙、深蓝色的瓷砖和门窗、沙发和电视墙的细纹条纹图案，以及铁艺家具，共同组成一种奇特的海洋既视感。潇尧直到十年之后，才知道这种风格叫地中海风格。
杜彦佳好像看出了她的心思，淡淡地介绍：“我爸设计的。他说蓝色让人开阔，能够让我妈心情好。”
杜彦佳一说“我爸”，潇尧就想到那个声音温和却让人不寒而栗的男人。她一时语塞，好一会儿，只能尴尬地说一句：“你爸爸对你妈妈真好。”
杜彦佳“呵”了一声，不置可否。但潇尧看出，那声“呵”是带着几丝嘲讽的。
杜彦佳伸手一指某个房间：“那边，我书房。我们去那边。”
潇尧点点头。事已至此，她仍旧不知道该怎么对杜彦佳开口。她突然为自己感到无比沮丧和懊恼。她想，自己真是个没用的东西。大事做不好，小事也做不来。覃文臻的事情，至今仍旧毫无线索。现在连跟人说声“对不起”，都变得无比艰难。
这么无用的人，也难怪上天总在遗弃自己。
她沉默地从书包里掏卷子，就在这时，书房外传来脚步声。杜彦佳脸色大变，惊恐地看向潇尧。潇尧还没领悟过来，书房门被人轻轻打开，一名身穿旗袍，挽着盘发，气质优雅的中年女子推开房门，往里面看了一眼，柔声问：“佳佳，小晗来找你了？”
杜彦佳看到女人，情绪略略松弛了一点，走过去，扶着女人往另一个房间走去，轻声说：“妈。她不是小晗。她是我一个同班同学。过来问我数学题。”
女人却答非所问：“佳佳，妈妈坐沙发上就可以。妈妈看看这一片蓝色。你爸爸说了，多看蓝色，情绪就变好了。”
杜彦佳听话地将女人安顿在沙发上，又去给女人冲泡了一杯热气腾腾的牛奶送过去，小心翼翼地询问：“妈妈，我爸呢？没跟你一起回来？”
女人“嗯？”了一声，有点茫然，又陷入回忆，三分钟之后，才恍然道：“哦，你爸医院有手术。她送我回家，就提前赶省城去了。”
杜彦佳这才完全松一口气，又关照了女人几句，才重新返回书房。
书房的门没有关，潇尧窥探到发生的一切，等杜彦佳再进来时，她的目光便有点闪烁，不知道该往哪儿放似的。
杜彦佳轻轻关上门，简短地介绍了一句：“我妈。”
潇尧说：“嗯。阿姨看上去好年轻。”
杜彦佳并不接这话，神情淡漠，只让潇尧赶紧把卷子拿出来。潇尧刚掏出草稿纸和笔，门又被打开了。
杜彦佳的母亲再次出现在门口，再次温柔地问：“佳佳，小晗来找你了吗？”
说着，看向潇尧，还温和地笑了一下，问：“小晗，你妈妈最近好些了吗？彦佳的爸爸说了，再去北京找找专家。现在北京有这方面的专家的。你妈妈肯定会没事的。”
潇尧被问得一时无措。杜彦佳的母亲又露出几丝关爱之色，说：“小晗你要多吃点，你太瘦了。你和佳佳马上升初中了。初中很辛苦的。你们等着，我去给你们煮点鸡汤馄饨。”
潇尧急忙说：“不用了阿姨，我已经吃过晚饭了。您先去忙吧。我和佳佳准备复习功课呢。”
杜彦佳走过去扶住女人，送她回卧室，也解释说：“妈，你忘了？我和小晗晚上都不吃东西的。我们今天要一起预习初中英语。”
女人拍着脑门，开始自责：“对哦对哦。我这个记性，怎么搞的。你昨晚就说今天要跟小晗一起预习英语，我怎么忘了呢？佳佳，妈妈不会再打扰你们了。”
杜彦佳回到书房，这次干脆不关门了。潇尧微微低着头，感到尴尬。她从没经历过这种场景。她原本就不高的人际交往水平，此刻面临重度挑战，更显得捉襟见肘。
两人凑在书桌前，杜彦佳在纸上演算着，耐心地讲解。她实在是个聪明绝顶的少女，并且自带一种令人信服的领袖气质，无怪在同学中拥有那么高的声望。
时间不知不觉过了一个小时，不仅杜彦佳讲完了数学题，两人还讨论了下周的物理新课。潇尧把自己整理的预习笔记拿出来，征询杜彦佳的意见。
杜彦佳翻动笔记本，观看潇尧既往的笔记，终于发出由衷的感叹：“潇尧，你以后应该去清华。清华的理科最好。”
但潇尧却摇头：“不，我想学文科。去中文系之类的。”
杜彦佳感到意外：“为什么？”
潇尧刚要开口，却陡然愣住。对啊，为什么。她想到几个月之前的愿景，考中文系兼修艺术，然后跟覃文臻一起去某个古镇开一间民俗艺术工作室，像覃文臻一样出书撰稿。这个愿景如此丰硕，就像她第一次在市水族馆里见到的，围绕美人鱼的斑斓鱼群。而现在，美人鱼已经消失了。鱼群也会很快四散流溢。
她毫无防备的，在杜彦佳面前露出悲伤的神色。杜彦佳微微发怔，很快又说：“我想学理科。物理。本科学完物理，我就去考研究生，学习航天。以后进航天局。”
潇尧从悲恸情绪中缓解出来，不禁有点好奇：“为什么。”
杜彦佳歪着头，看向挂壁书柜的顶层。那里放着一架玩具宇宙飞船。仔细看，那飞船竟是由一小块一小块的“积木”拼贴而成的，非常巧妙。潇尧曾经在潇书砚的玩具箱里，看到过那种“积木”，她并不知道那是什么。
杜彦佳盯着那架飞船，目光变得悠远，小声说：“我想每天面对宇宙。月球，小行星，或者别的什么星球。这样，就变得自由了吧？”
“自由”二字像一片小雪花，落在潇尧心底，沁凉之感无声扩散。她内心柔软，却又感慨万千。她眼角酸酸的，自言自语地说：“对啊。大家都想自由。我从小学开始就想。我以为我会跟覃姨一起，去很多地方。”
杜彦佳问：“覃姨是谁？”
潇尧摆摆手，说：“今天非常感谢你。要不是你，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。哦，对了......”她试着把压在胸口的话往外吐，但试了半天，憋得脸都开始发红，仍旧说不出来。她再次为自己的没用感到懊恼。
杜彦佳问：“你怎么了？”
她快速收拾书包，低着头说：“你肯定会实现你的愿望的。你成绩这么好，肯定能进清华，将来还能去研究航空航天。”
杜彦佳送她出门，潇尧往卧室的方向一瞥，发现原本关着的门，不知何时打开了。从她的角度看，卧室里是空无一人的。她心中莫名紧张起来，问：“你妈妈呢？”
杜彦佳愣了一下，回头一看，便顾不得理睬潇尧了，快速去每个房间寻找一圈，又连喊了几声“妈”，都没有任何回音。她终于急了，无助地看向潇尧，带着哭腔说：“怎么办？我妈晚上不能出门的!她一直很听话的呀！”
潇尧当即做了决定，把杜彦佳的鞋子从鞋架里拖出来：“快，出去找！小区保安肯定会看到的。再不行就报警。”
两人奔到小区门卫处，但保安表示，并没见过他们口中描述的女子。杜彦佳想再往小区外寻找，却被潇尧阻止了。潇尧摇头说：“如果你妈妈出去了，保安应该会记得的。也许你妈妈就在小区里面。在哪个花园里，亭子里，之类的。”
于是，两人又分头在小区里寻找了一大圈。每碰到一个行人，两人都会上前打听。等两人碰头时，仍旧一无所获。眼见杜彦佳急得都快掉眼泪，潇尧提议：“要不报警吧？你妈妈身体不好，警察肯定会管的。”
她小心翼翼地用了“身体不好”这个表述。
但杜彦佳却使劲摇头，一向条理分明的表述能力变得无比混乱：“不，不行。这个不能报警。我我我，警察......这不行，警察，我爸......我爸会知道......”
她终于忍不住，双手捂住面孔，发出崩溃的哭泣：“我爸说了，不让我妈晚上出去的。不能让我爸知道。”
潇尧听着她的解释，再回忆起那个温和而凛冽的男人，基本明白了杜彦佳的意思，内心却仍旧感到震撼。
冷不丁的，潇尧想到了什么，她抓住杜彦佳的手腕，紧声提醒道：“你快想想，你们小区有没有什么，跟蓝色相关的地方？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