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杜彦佳的父亲杜泽生,那个身材高大、文质彬彬的男人,出现在教导主任办公室时,首先看了潇尧一眼。那一眼并非气恼,说不上是什么情绪,又复杂难解得很。潇尧无端端怔忡了一下。
她并非惧怕杜泽生,但她也说不清为什么,那个男人带给她一种黑茫茫的不安定感,令她想到第一次见到沈珏时,蒙在沈珏脸上的那层黑色雾气。
潇尧没有家人到来。她的父亲潇启元带着弟弟潇书砚,已经去了省城。市里的房子已经被潇启元用最快的速度,以市场价格的三分之一售卖了。教导主任和班主任轮流给潇启元打电话,都没有打通。
教导主任气急,厉声命令潇尧:“赶紧找你家人过来!要不就直接给处分!”
班主任对此却只有无奈。眼前这个成绩优异、沉默寡言的女孩,其家庭关系的怪异程度,着实令她难以理解。潇尧的父亲好像从来不担心女儿独自一人在市里,会遭遇什么危险。上次沈家那群亲戚大闹学校,潇尧的父亲也从头到尾没出现过。
班主任小声提醒教导主任:“杜彦佳的家长已经来了。先说事儿吧。”
教导主任平复了一下情绪,开始对杜泽生讲述下午发生的事情。杜彦佳和潇尧站在角落里。两人都头发凌乱,脸颊发肿,潇尧的唇角还破了,上衣扣子也被扯掉好几颗。
教导主任一边讲述,杜泽生便缓缓摘下眼睛,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块灰色眼镜布,小心翼翼地擦拭镜片。潇尧突然感觉到,身边的杜彦佳打了一个寒战。等教导主任讲述完时,杜泽生已经重新戴好眼睛。他小声而有礼地表示歉意:“对不起,是我管教无方,让老师们费心了。”
他扭头,终于看向自己的女儿。杜彦佳的脸色变得涨红,那红色滚落进双眼的煤窑,变成灼烧的恐慌。甚至连潇尧都被那股热力笼罩住,内心的怔忡再度袭来。杜彦佳费力地咽了口唾沫,将那恐慌生生压下去。
杜泽生对着女儿扬了扬下巴,不疾不徐地说:“去,把门打开。”
潇尧疑惑期间,杜彦佳已经走到办公室门口,听话地打开教室门。
杜泽生接着说:“你就站在门口,不,不是门内,往后退,到走廊上。对,就是这里。正对着门。”
他的声音始终是平静的,甚至称得上温和,却又像春天的河流里漂着一群水蛇,令人后背发毛。
正是晚饭后的自由活动时间,走廊上有往来的学生。有些人看到杜彦佳从教导主任办公室退出来,直愣愣地立在门口,就有些好奇地逗留观望。
杜泽生说:“跪下。”
他的声音绝对不大,却十足地炸响在潇尧耳边。潇尧猛地瞪大眼,不可思议地盯向杜泽生。教导主任和班主任也被惊到了,班主任想说什么,杜泽生又说:“彦佳,我说了,跪下。”
杜彦佳的脸色惨白,双目赤红,却又是干涸的。好像眼泪在成形之前,就已经被灼烧的恐惧给熬干了。她被父亲盯着,尚且闷热的秋季傍晚,身体却在校服之下止不住地发抖。僵持片刻,她上半身挺得直直的,双膝却跪了下去。
周围观望的学生,发出此起彼伏的小声惊叹、议论。
潇尧瞠目结舌地看着这一幕,内心的怔忡已令她口唇发麻,仿佛是她自己跪在众目睽睽之下一般。她看向教导主任,坚定地说:“是我先找她麻烦的!我想起来了,我搞错了!钥匙不是她拿的!”
班主任的面色也变得极难看,对杜泽生说:“杜彦佳爸爸,这里是学校!况且,教育小孩也要注意方法......”
杜泽生打断她,慢声说:“是的,贾老师。这是我教育小孩的方法。谢谢老师的建议,但家有家规。我们家一直是这样。”
班主任受不了,冲到门口,一把拽起杜彦佳,又对围观的学生厉声驱赶,让他们赶紧回教室上自习。杜彦佳重新站到潇尧身边,已变得面无表情,仿佛刚刚那一切并非发生在她身上一样。
杜泽生对女儿的惩罚,让人很容易觉得,他把那场冲突的过错都归咎在女儿身上。但他却又对教导主任说:“我会用自己的方法教导小孩。但您刚刚说的那件事,我并不觉得主错在彦佳身上。我相信我女儿的人品。她不会偷东西。”
......
山水环绕的市级城市,绕过西郊新开发的一片居民小区,有大片农田,农田之间延伸出的小路直通一条长长的下坡马路。那是去往县城的必经之路。下坡马路与快车道接洽处的对面,隔着野生池塘和荒地,坐落在山脚下的,是一座连着宽敞院子的两层自建楼。从进入高中以来,潇尧已经利用放假时间,往这座小楼里跑了好几趟了。
二楼有一间办公室,小胡子男人就在办公室里接业务、办案子、与客户汇报。
潇尧进入办公室,小胡子男人把一叠照片送到她手中。都是从市区的各个监控里拍到的覃文臻的画面。
小胡子接业务的费用不算便宜。潇尧进入高中之后,潇启元给生活费的尺度明显变大了。毕竟他现在基本上获得了沈家全部财产的支配权。但即使如此,潇尧的生活费也不足以支撑昂贵的私家侦探费用。帮她解决难题的,还是覃文臻。
潇尧进入高中的第二个月,就有保险公司往她的银行卡里打了一笔钱。那张银行卡还是她考上高中之后,覃文臻帮她办理的。覃文臻当时说有大用处,但又没明说是什么大用处,好像故意要给潇尧一个惊喜似的。覃文臻其实很久以前就买了保险公司的理财分红产品,最初的受益人是唐月明,后来被她改成了潇尧。所以,潇尧每个月都能有一笔额外收入。
就这样,潇尧把吃穿用度一压缩,终于凑出了私家侦探的劳务费。
潇尧说:“我不止要她 8 月份的行程消息。还有她接触过哪些人,做过什么事。越详细越好。你放心,超出基本项目的部分,我会额外出钱的。”
小胡子“呵呵”两声,对这个小女孩竭力扮演老成的行为感到好笑。但他也确实是个忠于职守的人。他先有条不紊地向潇尧汇报了他调查的结果,接着又从抽屉里拿出两张照片,送到潇尧面前,指着照片中的一个男人说:“你看看,这两张照片的时间分别是 14 号和 16 号。她在这两天晚上,都见了这个人。”
两张照片中,都是覃文臻和一个男人交谈的画面。一次是在离覃文臻家不远的一个小广场长椅上,另一次是在肯德基的靠窗座位上。
偏偏两个照片的角度,都只拍到了男人的背影。小胡子是从男人的穿着、发型和体型,判断那是同一个男人。两张照片中,男人穿着同一件蓝灰色条纹 Polo 衫,留着三七分头。还有一个细节——男人的右耳戴着一个银色小耳环。
潇尧带着这一切线索,离开了小胡子的家。天黑了,她内心茫然,肚子里却传来饥饿感。她被一双腿带着,浑浑噩噩走向小胡子家对面的一个小食摊,要了一盘煎饺。
煎饺端上来,她却又失去了食欲,再次从书包里掏出照片,一张一张反复观看。照片中的覃文臻大多面目模糊,看似只在做一些日常惯有的事物,购物,行走,打车,等等,唯有那两张男人出现的照片,给人一点异常之感。但是,要从一个男人判断出覃文臻的真实行踪,这之间,又何止隔着千山万水的。
潇尧使劲闭了一下眼,眼角刺痛。疲惫感袭来,她悲伤地想,自己也太没用了,一点事情都办不好。
这么纠结着,一抬眼,潇尧冷不丁看到杜彦佳。杜彦佳竟然独自一人,也在往那栋小楼里走。潇尧又揉了揉眼,再仔细看,确定那就是杜彦佳。杜彦佳走到门口时,小胡子还亲自迎出来,将她请进屋内。
潇尧疑惑不解,不知道杜彦佳与那小胡子之间,能有什么关系。
说到杜彦佳,潇尧那颗心就会紧紧缩起来。若说从小到大,她对哪个人感到愧疚,那就只有杜彦佳了。杜彦佳在教导主任办公室,被她父亲杜泽生罚下跪羞辱的画面,如同失控的断裂火车,一次次在潇尧脑子里横冲直撞,令潇尧痛苦羞愤不已。除了覃文臻之外,潇尧生平头一次,希望替另一个人承受苦难。
覃文臻最后送给她的笔墨纸,终究被她追了回来。从宿管阿姨那里。
那次两人在教导主任办公室里挨训,最终都得了一个警告处分。之后,潇尧经过长达一个月的观察、跟踪、求证和固定证据,最终把宿管阿姨告到了校长那里。那个凭着“二舅在做后勤部主任”的关系成为宿管阿姨、平时因为一条毛巾没晾好或者地面有点水就能破口大骂的女人,终于痛哭流涕地承认,她只是一时好奇,觉得好玩,那些东西她都没丢,也没卖,都好好保留在自己的宿舍里。
整栋宿舍楼,并不止潇尧一个人遭受过被盗事件。
真小偷的落网,虽然让潇尧在学校里增加了一点威信,往日那些围堵、辱骂、往牙刷毛巾上沫不明物质的人慢慢消失,但潇尧其实并不在意那些人,她真正在意的,只有自己内心的愧疚感。
她有很多次,试图跟杜彦佳好好道个歉,但杜彦佳冷淡而巧妙地回避了这一切。潇尧失去了跟杜彦佳面对面交流的机会。有时候潇尧从走廊或者操场路过,经过一群小声说着话的人,会发现杜彦佳就在那群人中。两人对望一眼,杜彦佳面无表情,就跟看到一棵树、一张桌椅一样,仿佛潇尧并不是个活物,很快又移开目光。
潇尧也不知道那顿晚饭磨磨蹭蹭吃了多久,最终煎饺没吃下去几个,天色却已经全黑了。杜彦佳从小胡子家走出来时,她终于下定决心,起身喊了一声:“杜彦佳!”
杜彦佳扭头,愣在原地。车灯恍惚,潇尧也看不清杜彦佳究竟是什么表情。潇尧内心狂跳不已,事到临头,她才发现,自己好像并不熟悉该怎么跟人打招呼。这是她生命中缺失的一课。她呆立了一会儿,嗓子干哑,又硬着头皮问:“杜彦佳,你怎么也在这里?”
潇尧快步奔了过去,来到杜彦佳身边,又说:“这么巧。”
杜彦佳的目光微微闪动,潇尧心知,她不想自己找小胡子的事情败露,潇尧急忙解释:“我过来写生。你怎么也来了?”
杜彦佳喃喃道:“写生?”半晌,表情恢复冷漠,简短地说:“过来看个朋友。你有事吗?我要回家了。”
潇尧的那句“对不起”仍旧卡在喉咙里,憋得面色微红。除了覃文臻之外,对任何人表达真情实感,都令她感到无比别扭。眼看杜彦佳就要走,她急忙说:“你能帮我解个题吗?我实在不会了。”
她无法面对杜彦佳质疑的目光,索性低下头,快速说:“数学卷子最后那一道。我根本不会。我妈早就去世了,我爸也不管我,我根本不知道该问谁......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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