钟数耷拉着眼皮走进馨悦大门时,008 号正裹着围巾准备下个晚班,她一眼认出了钟数,忙把戴了一半的手套摘下来,雀跃道:“姐!姐姐!”
“姐姐”两个字鞭子一般抽在钟数身上,令她瞬间清醒了,迅速扭头看过去。
钟数脸盲成疾,近来还有加重趋势,因此扭头时眉头紧蹙,直到 008 把遮住下半张脸的围巾拉下来,有点尴尬地笑到:“是我呀,我是颜笑。”
又过了两秒钟,钟数才反应过来,在心里将颜笑这个名字和 008 号划上等号,她脸上凝固的表情慢慢化开,点了点头寒暄道:“下班了?”
“是啊,姐姐你这个点来按摩?”
“我……”钟数手揣在外衣兜里朝门里抬了抬:“我记得你们这里提供过夜服务吧?今天有点晚,本来想去酒店的,结果没带身份证。”
颜笑骄傲道:“嗐,去什么酒店呐,又贵,还不如我们这儿舒服,不过这几天快到年底了,来包夜的人多,不一定有位置,要不我帮你问问,免得没房了。”
“好啊,谢谢你。”钟数这是第一次知道,原来现代人的过年几大件里不止烫头美甲医美,还有泡脚和按摩,也算是长见识了。
“这有什么。”颜笑顶着她的电动车头盔又陪钟数进了店里,抓住前台当班的两位同事一通询问,结果颇令人失望——果然是订满了。
“没事,我换一家吧。”钟数斜靠着柜台看她和同事努力斡旋,似乎能透过她看见另一个人的影子。
好些年前,她曾经有过一个亲妹妹,活泼开朗,多才多艺,相比之下,钟数这个从小养在祖父母身边的乡下女孩,似乎除了“会读点书”之外再无长处,她那时常常为自己和妹妹所处环境的差距而感到不平,委屈又愤怒地追问祖父母:“为什么我不能跟爸爸妈妈一起住?”
得到的答案是政策不允许,如果他们一家四口都要住在一起,那政府就要来罚他们家的钱,令他们本不富裕的小家破产,父母也会丢掉工作。
这后果太严重了,哪怕钟数那时候还很小,对四位数以上的金钱完全没概念,她也意识到自己的要求的确不合适,两害相权,她还是愿意为家庭牺牲,继续在落后的小地方待着,做个懂事的乖女儿。
她懂事到没有怪罪任何人,只觉得自己生不逢时,运气差了些,父母还是很爱她的,之所以离她这么远,也不过是迫不得已。
但随着年龄渐长,长辈的说辞逐渐站不住脚,钟数像咕噜宝贝魔戒一样,日日夜夜盯着“父母之爱”细看,终于发现这浮光背后暗藏的诸多裂痕。
罚款?对他们家来说并不是伤筋动骨的支出,工作?现在也早过了严查计划生育的阶段,难道大人们还有什么难言之隐?钟数很愿意这样蒙骗自己。
可有些时候,她捂住耳朵闭上眼睛,真相还是能找到机会刺进她心口,譬如每当年关来临,一家人齐聚一堂,其他人当面说起钟家的二女儿如何聪慧出众、如何落落大方时,都要明里暗里地拿她作为对比,这样的场合总令钟数格外局促难堪,她躲开却没有躲远,暗自希冀着能听见父母为自己撑撑腰,结果……一句也没有。
她悲哀地发现,自己真的是不被爱的那个小孩。
按照正常的剧本走向,她首先应该嫉妒自己众星捧月的妹妹,紧接着,妹妹反过来也要奚落嘲笑她,这个家里的两个年轻女孩会像两株纠缠不清的藤蔓一样,在彼此身上烙下密密麻麻的伤痕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