季绫将她母亲送到,又陪着坐了一会儿。
雕花窗棂斜斜漏进几缕清冷的白光,将梳妆台上的胭脂盒子映得半明半暗。
两人默默无言,只有文容卿卸簪时银梳划过发丝的声响。
季绫觉得自己该解释,却又无从说起。
于是,只在她身边磨蹭了半响,仍未寻得开口的机会。
好容易服侍到文容卿睡下,她出了门,独自在院落间的花园里转悠。
漢昌的暮春,已像盛夏那样恼人。
又不下暴雨,空气越发粘滞。
人不动,身上也闷了一身的汗。
季绫见四下无人,解开领间盘扣,仍觉得襟前洇着层薄汗,难受得紧。
花园的小溪是从山间引下来的,凉快得很。
她蹲在青石板上,拿手撩那冰凉的溪水。
涟漪里,自己倒影被水波扭曲了。
她望着水面,怔怔的。
今日算是度过了难关。
既然是季少钧发话,想必爷爷也不会为难娘与姨娘。
可是,他为什么……
她忽而想起他扶她的时候,情急之中,一把揽住她的腰。
而后,连连放开了。
自然是避嫌。
风吹过,梧桐翠绿的树叶沙沙作响。
季绫抬眼看去,这棵树枝桠横生,淡紫色的藤花串自枝条垂落,不时扫过她幼时刻在树干上的歪斜字迹。
正是她小时候常常爬的那一棵。
在很久很久之前,府里的事都在她父亲与爷爷身上。
小叔那时清闲,倒是常常陪她玩。
这树很高,现在看来,都有些畏惧。
那是却十分神气地爬上树,坐在摇摇晃晃的枝头,一点也不害怕。
也许是初生牛犊不怕虎,也许是那时候她天真地相信,若是摔下来了,他总会稳稳地接住她。
季绫蹲在溪边,又落了几滴泪。
小时候盼望着长大,总觉得长大了,就有一天吃四串糖葫芦的权利。
可那时不知道,这点儿时奢望的放肆,是以全部自由为代价的。
季绫本性是脆弱易感的,但也许习惯了她母亲的冷淡、父亲的缺失,知道哭闹没用,就学会自己哄自己。
情绪来得快,去得也快。
于是,就养成了个不倒翁的性格。
别人稍微一用力她就倒了,并不犟着劲儿。
可一收了手,自己又晃晃悠悠地回到自己的本来的样子上。
眼前这关既然已经过了,她哭了两声,回到房中,心情已畅快了许多。
日后的事,再说吧。
今天急也急不来,能睡一天安稳觉,就早点躺下。
米儿与粟儿听见月门外传来走路的声音,连连迎了出过来。
“小姐这副样子,想是对伍先生满意了?”
粟儿将茶盘搁在酸枝木圆桌上,又见季绫畅快了许多,打趣道。
季绫随手抄起米儿未完工的并蒂莲帕子,结结实实打了粟儿一下子,“死丫头,再提一句伍先生我撕烂你的嘴。”
米儿连连将粟儿推了出去,又往她手里塞了三只暖水壶:“别在这儿讨人嫌,打水去,仔细厨房当值的张妈睡了。”
粟儿边往厨房走,边冲米儿龇牙咧嘴地笑,“就你个人精,讨人喜欢。”
季绫与米儿相视一笑,却又听见廊下,粟儿亮着嗓子喊了一声——
“呀!李中尉。”
“李中尉?”季绫一时有些莫名其妙。
米儿道,“小姐忘了,这是三爷身边得力的军官呢。”
“他来做什么……”
话音未落,李中尉已来了院中。
他见了季绫,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军礼。
站定了,递给米儿一条帕子。
“小姐下车时落下的,三爷着我送来。”
——李中尉随着季府里的人,称季少钧为“三爷”,而不是“参谋长”,是亲兵的意思。